1

花香浮动，蛙声低鸣。

秦安坐在池塘边，想起去年在水里淹死的妻儿，忍不住又抹了一把泪。



他曾在外地以挖藕为生，如今为照顾亲爹留下来种藕种地。

病榻上的秦安爹时常念叨：“闭眼之前，也不知能不能再看到孙子。”

秦安满心苦涩，耳边忽然听见“噗通”一声。

有人落水了。

折腾半晌，他从微腥的淤泥水塘里，捞起同村的邝云。

只见她脸色发白，像一团快要飘散的流云。

秦安急急把人背到卫生院，外来的乡医脾气暴躁，劈头就是一顿教训。

“你怎么当爹的，胎儿不稳还让老婆掉下水，差点一尸两命。”

秦安脑子嗡嗡作响，那句“当爹的”让他的魂魄惊了一下。

当时，若他留在妻儿身边，噩运是不是能够改变？

2

乡医急着出诊，秦安只好先把昏迷的邝云背回家。

待浓浓姜汤熬好，邝云已经失神坐起。

她卷起湿漉漉的衣袖，手臂露出一大片淤青伤痕。

邝云的身世，方圆几里人尽皆知。

她是孤儿，被舅舅一家收养。但从小挨打无数，好几次还惊动村长上门。

长大后，出落得水灵的邝云，偷跑到很远的地方。

但没想到，她突然回来了，肚里还揣着个娃。

邝云将滚烫的姜汤一饮而尽，挣扎起来跪下：“秦安大哥，我知道你心地善良，流浪的阿猫阿狗都会给口饭吃，能不能收留我几日？”

原来，她未婚先孕又想留住孩子，舅舅家回不得，实在无处可去。

秦安连忙扶起她，皱着眉头问：“孩子爹呢？”

邝云愣了一下，哇地一声哭出来：“他没了，我不想孩子也没了。”

那双噙着泪珠的眸子，透着乞求和希冀，渴望把世上唯一与她血脉相连的生命留下。

秦安想起自己那个苦命的孩子，心头一软，点头答应了。

3

秦安收拾出一间空房，到镇上买回新被褥洗净，染上暖阳味道后仔细铺上。

邝云在床上休息了几日，脸色渐渐好转。

可舅舅一家不知怎的寻来，将秦家大门踹个稀巴烂。

舅妈指着她大骂：“下贱坯子，真不知廉耻。”

舅舅让她把孩子打掉，说邻村有个年过半百的男人，愿出彩礼娶她。

邝云抵死不从，他们二话不说动手抓人。

秦安挖藕归来，见到她死死扒住门槛，急忙冲上前帮忙。

邝云舅妈朝他脸上用力招呼，瞬间抓出几道血痕。

她嫌恶地对邝云说：“不打掉拖油瓶，你这辈子别指望嫁人。”

邝云失神跌坐在地，双手死死护住肚子。

那画面，狠狠刺入秦安心中不想触及的角落。

三岁的儿子是失足落水死的，妻子为了救他搭上一条命。

出事后，秦安悲痛欲绝，他爹听闻噩耗后更是卧床不起。

隔壁周婶来劝，为了让老人心安，赶紧再娶妻生子。

秦安苦笑，爹生病花光积蓄，他没法到外头打工。没钱又拖着累赘，哪有女人肯嫁？

周婶又出主意，实在不行找机会抱养一个也好。

只是没想到，机会来得那么快。

秦安思索片刻，俯身对邝云说：“孩子生下来我养，等他半岁后，你想离开或者嫁人，怎么都行。”

舅舅火冒三丈，舅妈还想抢人，邝云吓得拼命往后缩。

秦安怒火中烧，用粗壮手臂抡起锄头，声称要找村长理论，他们才骂骂咧咧离开。

4

邝云在秦安家住下，晨露未晞便起身收拾屋子，给秦安爹喂饭洗衣，忙出满头滢滢汗珠。

秦安拦住她：“你歇着，这些粗活让我来。”

邝云灿然一笑：“秦安哥，多谢你肯收留，让我做点事报答你吧！”

光阴倏然而逝，十月怀胎的她生下漂亮儿子，白净的皮肤，弯弯的眉毛，高挺的鼻梁。

秦安越看越爱，忍不住抱起就亲。

邝云笑着让他给孩子取名，秦安想了一会，说：“不如叫宝儿吧！”

“宝儿......这名字真好。”

看着他宠溺的眼神，她想，秦安应该是真心喜爱这个孩子的吧！

他果然很疼宝儿，得了空抱在怀里哄。城里人喜欢的婴儿用品，想方设法凑钱买回来。

半夜听到孩子咳两声，他紧张得第二日大清早抱去给乡医瞧，结果招回不少白眼。

夜色深沉，秦安听到宝儿撕心大哭，急忙起身去看。

刚进房间，却见到邝云撩起衣衫给孩子喂奶。

秦安尴尬得想走，却被她喊停脚步。

不知不觉，宝儿已经半岁，约定的日期快到了。

邝云踌躇良久，秦安终于先开口：“我最近挖藕卖了不少钱，你要走的话都给你。孩子放心留下，有我一口吃的，绝不会饿着他。”

她没接话，而是絮絮说起从前。

在舅舅家时，她跟表妹住一个房，待遇是地下天上。

冬日里，舅妈做了表妹爱吃的羊肉饺子，死活不肯让邝云上桌，扔几根红薯随意打发。

有一年夏天，城里亲戚特意送给她一条花裙子。

表妹闹着要，她自然不肯。

夜里，表妹把剪得稀巴烂的裙子，连同枕头一块扔到地上。

邝云躺在冰冷僵硬的地上，闻着颓霉气息，暗叹啥时能结束这种日子？

后来，她偷偷跟着邻家姐姐进城，认识了宝儿爸。

他给她买第一条项链，带她第一次吃火锅，给她租房子住下。

本以为好日子要来了，谁知，他说回去跟家人商量婚事后再没出现。

打了许多电话，他的家人终于回复一条信息，说他意外走了，让她好好过日子。

邝云摸着肚子，不知何去何从。

之前，她为他打过一次胎，再打是舍不得了。

可她没钱，宝儿爸的手机无法再打通，她甚至不知他老家在哪。

走投无路时，邝云回到舅舅家，结果痛遭一顿毒打。

也许是命大，她遍体鳞伤，孩子居然安然无恙。她想到轻生，又意外被秦安救起。

一切，仿佛是命运在冥冥中安排！

5

邝云的声音很轻：“秦安哥，要是你不嫌弃……我想和你在一起。”

他浑身一阵激灵，嘴里半个字也说不出。

感觉到他的僵硬，邝云失望问道：“你嫌我是孤儿，还是嫌宝儿是旁人的孩子？”

“不不不......”

秦安连忙解释，他只是个赚钱不多的挖藕工，家中还有病父拖累，怕委屈了她。

邝云狠狠摇头。

这些日子里，他把家中最舒适的床让给她，日日为她炖足料鸡汤，甚至节衣缩食，给没有血缘关系的宝儿买回贴心衣物和奶粉。

从未有人待她这般好，甚至宝儿亲爹也没有。

她不敢奢望日子多富贵，只盼有个知冷知热的可心人，能全心全意接纳母子俩。

秦安转过身，邝云黑绸般的发丝垂落，显得格外楚楚动人。

她握起他布满伤痕和茧子的手，清理指缝间藏着的乌黑淤泥。

月色朦胧，两人靠得前所未有的近，他甚至能见到她粉颊上细微的绒毛。

邝云忽而抬头，漆黑眸子探了过来，他的心像一片荡起涟漪的池塘。

得知秦安要养邝云和她儿子，村妇纷纷笑他傻，抢着捡烂鞋和拖油瓶。

他不理会，日日更勤快到淤泥里挖藕，烈日灼灼下在菜畦种地，挣了钱给亲爹看病，给母子俩买好吃的。

干惯农活的邝云，背着宝儿忙里忙外，伺候秦安爹汤药，打理着胖胖的紫茄，澄黄的玉米，还有碧绿的豆角......

日子虽简单朴实，但她有着前所未有的踏实与心安。

6

那日，邝云从外头回来，整个人都在发抖。

秦安急忙问：“谁欺负你了，我去教训他。”

她欲言又止，最后还是说出口：“宝儿亲爸来了。”

秦安大吃一惊：“他不是死了吗？”

邝云摇头，原来宝儿亲爸欺骗了她。

那时，他回家见了家人介绍的有钱女人后心动了。可又害怕邝云纠缠，更怕被女人发现她的存在。

他想起自己从没告诉邝云家里地址，索性躲起来。

但邝云不依不挠打电话，于是他让家人撒谎说自己死了，还把电话卡扔掉。

这招瞒天过海的“假死”，骗过了单纯的邝云。他在老家很快结婚，过上优渥生活。

可前不久，他和老婆同时出了车祸，老婆死了。

听说邝云把孩子生下，他急忙追来道歉，希望她能原谅他，重新接受他。

他还发誓，以后绝不会再辜负邝云，一定会好好抚养宝儿，把儿子送到好学校读书，给他最好的未来。

秦安趔趄了一下，像被泼了一盆冷水。

他知道，邝云没有真正忘记宝儿亲爸。

有好几个夜晚，看到她偷偷在被窝哭泣。

何况，宝儿与那个男人真正血脉相连。

秦安强装镇定：“那你怎么想？”

邝云不说话，只愣愣看着宝儿。

一夜过去，秦安顶着黑眼圈对她说：“你们走吧，孩子爸有钱，你也不用像以前那样吃苦了。”

“你舍得我和宝儿？”

“我希望你们过得好。”

苍云掩柴扉，陋巷很冗长。凄凄冷风刮过，秦安推着邝云出门，递上收拾好的行囊。

邝云心里又焦又气，带着宝儿气呼呼地往前走。

7

刚入冬，水面浮着薄冰，池塘尽是枯枝败叶。

秦安换上厚重皮裤，费劲敲开冰面，跳到水下挖淤泥里的莲藕。

池水很冷，浮冰也很锋利，一个不留神，他的手被割出狭长伤口。

他没有理会，继续将长长莲藕拔出，不想却意外折断。

断藕有着千丝万缕的纠缠，秦安再次体会到骨肉分离的痛楚。

邝云走了几日，家里没有喷香饭菜，也没有宝儿软糯的撒娇。

他灰褐色的瞳孔漫过凋零荷叶，思念如同高空跌落的墙块，摧枯拉朽般化为齑粉。

失神回到家，秦安发现门没锁好。

家中只有瘫在床上的爹，不好，难道遭贼了？

秦安快步往屋里走去，只听见一把熟悉的声音：“我回来啦！”

是邝云。

刚学会走路的宝儿，摇摇晃晃扑过来抱住他大腿，糯声糯气喊着：“爸爸。”

这一声爸爸，喊得秦安心里颤呀颤的。

“你...你们怎么回来了？”

邝云抚着小腹说：“我肚里有了你的孩子，不回来能去哪？”

秦安的心才落定，她却问：“宝儿生父想花二十万把宝儿接走，你愿意吗？”

二十万对秦安来说是天文数字啊，他得挖多少藕才赚得到。

但他用力摇头：“不愿意，宝儿是我一手带大，哪能用钱交换。”

邝云深吸一口气，她就知道自己的选择没有错。

她曾在干裂破碎的岁月里迷途，在无边黑暗的人心中绝望。

是秦安，带着一身伤痛将她从腐败淤泥救起。用不息的血脉贲张，带她奔向万水千山后的滚烫生活。

8

准备再次当爹的秦安，想方设法赚更多钱。

恰好，以前的工友想找他跟城里饭店合作，在种满藕的池塘养鱼专供，能增加不少收入。

秦安热火朝天地干活，日子更有盼头。

微风拂过小院，邝云抱着刚起床的宝儿，吃秦安一大早熬好的荷叶莲子粥。

淡淡荷香弥漫鼻尖，去了莲心的莲子早不覆最初苦涩，带着怡人甜香入口。

那次，邝云想去见宝儿亲爹，是因为心里憋着一口气。

他是她刻骨铭心的初恋，更是宝儿如假包换的生父。她就想亲口问问，为什么当初他不辞而别，还要隐瞒得那么卑劣。

但没想到，他偷偷将宝儿头发拿去查验，想看是不是亲生的。

那瞬间，邝云更是对他厌恶到底。

而秦安帮她收拾行李，推她们娘俩出门。

她不知道他真的舍得吗？宝儿不是他的亲生孩子，他是否心里在意？

回来后秦安的回答，更是让她的心定了又定。

秦安明知宝儿不是自己的亲生血脉，却视如己出。

他虽清贫，模样也粗糙，但一颗出淤泥而不染的心，却剔透如莲子。

而眼前口口声声说还爱她的男人，每一步都充满猜疑和算计。

也是此时，邝云发现肚里有了秦安的孩子。

在那一瞬间，她彻底释怀，原来上天也赞同她的选择。

雨过清莲，月色下的池塘浮光粼粼。

秦安踏着泥腿归来，只见灶台上的猪脚藕汤咕噜噜地冒着热气，透着浓浓人间烟火味。

邝云将粉糯的莲藕汤送到他手里，秦安舀起一勺吹凉喂给宝儿。

他的清亮眸子，透着对宝儿无限宠溺。邝云抚着微微隆起的小腹，嘴角止不住上扬。

月色与莲色之间，清风环绕，水波不兴。

硕大的肥藕在黑暗中奋力拔节而起，虽出身泥泞，却保持一身莹白。

宛若人心良善，必能用刺刃划破死途，将冰锥对准沧桑，在耀耀月白下化作恢宏的、丰饶的、不息的爱，予人一世绵绵情长。